张老顺说:我读书不多,但知道汉语的标点符号中有个引号。
我说:是,有一个引号。
一个东西一件事情或是一个称呼,一旦被引号引起来,就说明它的真实性存疑,可不可以这样来解释?张老顺又问。
可以这么解释。我说,你怎么想起引号来了呢?
张老顺说,在太行山深处的莲浦村一带,有一个奇怪的风俗:住人的地方称为村庄,叫阳宅;还有一个地方称为阴宅就是坟地,一般建在阳宅南边三五里远的地方。人们习惯上把阳宅称作什么什么村,而把阴宅称作下什么什么村,就要加个“下”字,或者把村名用引号引起来。比如,住人的莲浦村称作莲浦或上莲浦,埋死人的地方称作下莲浦,或叫“莲浦”。
这个称呼倒挺别致的。对了,系列之十九《白仙神龟》中,李老太太患“传人”病,做梦到坟地去寻找安身之所,你讲这段故事时可是没有提到下莲浦或“莲浦”,是不是忘了?我问。
忘倒是没有忘,我只是遵循了莲浦人的称呼习惯而已。一块坟地,若是没有特殊情况谁会专门提到它呢?这一集里,我们要专门说说发生在坟地里的故事,所以叫它下莲浦或“莲浦”。又因为是在坟地里安装电灯的故事,故而起名《“莲浦”阴灯》。
故事发生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。那个时候,好多地方早已经用上电灯电话电视冰箱了,可地处太行深山区的莲浦村一带还没有办电,家家户户用煤油灯来照明。乡亲们都希望早早地用上电。因为在很早以前,村里人就很羡慕“楼上楼下,电灯电话”的美好生活。那一年,刚上任的年轻的村主任张大明上任伊始,就像乡亲们做出承诺,要尽快把电引到村里来,让莲浦村彻底摘掉无电的落后帽子。那时有个词汇叫集资办电。说是集资办电,其实也是福利办电,即大笔的费用还是国家出,村里只负担买灯泡、闸盒之类的零部件的费用。然而,因为村里太穷,即便是这些低值易耗品,乡亲们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勉强购置齐全。
县供电局电工班的师傅们来莲浦村架线安灯。刚刚安装了一大部分用户,灯泡和闸盒就用完了。电工班长丁路路找到张大明,让他赶紧再去买灯泡闸盒,免得耽误工程进度。
张大明听说灯泡闸盒已经用完,觉得非常奇怪。莲浦村共有百十多户人家,每家平均安装五个灯泡用五个闸盒,加上安装过程中的自然损耗,自己从县城已经买回灯泡闸盒各六百个,应该是绰绰有余,怎么才安装了八十多户,灯泡和闸盒就用完了呢?
原因究竟出在哪里?张大明首先想到了人为损耗。他听说现在供电局的人非常牛,人称“电霸”。如果在吃喝方面招待的不周到,他们就会在安装过程中故意将灯泡打碎。灯泡这种东西最容易损坏。他给你打碎了,可以推说不小心碎的,让你心里疼嘴上还说不出来,谁没有个失手的时候啊!灯泡虽然不值钱,可对莲浦村而言,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,是乡亲们一个汗珠摔八瓣挣来的辛苦钱!不行,不能任由他们这样糟蹋乡亲们的血汗钱,要想个办法制止住电工班的“野蛮作业”。张大明想来想去,想了好几天也没有想出个好办法来,最后只好咬咬牙,自己掏钱割肉打酒,办了一桌酒席宴请电工班班长丁路路。
丁路路不明白张大明为什么突然请他喝酒,问:村里不富裕,不必这样破费。主任有什么事情要我做,尽管说话。
既然丁路路提到这个,张大明也就不客气,接着他的话茬说:莲浦村确实是穷,乡亲们恨不得一个钱掰开两半花。所以,我请师傅们手下留情,尽量减少灯泡的人为损耗。村里有招待不周的地方,就请师傅们不客气的指出来,我们也好改进。
丁路路一听话音不对,说:主任啊,你这话说的可就有点见外了。安装电灯的师傅们大多是从乡下出来的农家孩子,深知老百姓生活不易,在安装过程中都严格掌握一个原则——不打碎一个灯泡,不浪费一寸电线。看样子,你是认为我们故意糟蹋乡亲们的血汗钱?
张大明一看丁路路把事情挑明了,也就不躲不藏,索性借着酒劲说:照你刚才所说,灯泡和闸盒有富余才对,因为我购买时就多买了一部分,怎么现在反倒短缺那么多呢?
丁路路说:哎呀我的张大主任,你官职不大,架子可不小哪!
此话怎么讲?我一个小小的村主任哪来什么架子?张大明说。
莲浦村有多少户人家,你心里难道没有底数吗?丁路路又说。
瞧你说的,巴掌大个莲浦村我能不知道有多少户?张大明听了想笑。
这事就奇怪了。你买来六百个灯泡闸盒,村里却有一百四十户人家安装电灯。你算算,缺多少?莫非我们还贪污你的灯泡闸盒不成?丁路路不高兴地说。
一百四十户人家安装电灯?听丁路路这么一说,张大明登时就愣住了:我的丁大班长,你听谁说,莲浦村有一百四十户人家?
我们在安装电灯以前,曾做过一个统计,每家每户都要填写一份表格,说明自己几个屋子需要安装几个电灯。
这个事情我知道,还是我通知各家各户的。张大明说。
表格上清清楚楚的显示着一百四十户。我们已经安装了一百二十户,还有二十户没有安装。一户五个灯泡,你算算,还有节余吗?丁路路扳着手指头对张大明说。
张大明越听越糊涂,皱着眉头说:真是怪事。我生在莲浦村长在莲浦村,近三十年了就没有离开莲浦村一步,怎么连村里有几乎人家也数不清了?明明只有一百零八户,那三十二户人家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?
丁路路听了也时一愣,问:你说什么?莲浦村只有一百零八户?
张大明说:是啊,我如果连村里多少户人家都弄不清楚,还当什么村主任?山里人说话“碌碡砸井——实(石)打实(石)”,我可没有一句诳言啊!
丁路路更糊涂了,莫非有人虚报?可虚报这个有什么用呢?又不是领救济粮救济款,虚报几户可以多领一些。安装电灯虚报还得多付电费,明摆着是件吃亏的事情嘛!突然,丁路路问了张大明这样一句话:莲浦村还有别的名字吗?
张大明说:倒是还有一个名字,但我们一般不用它。
这个名字叫什么?为什么不用它?丁路路问。
上莲浦。因为多了一个字,叫着麻烦,所以平时都称莲浦。张大明奇怪丁路路为什么问到这个问题。村名与灯泡闸盒的多少又有什么关系呢?
丁路路略一思索,又问:这里是不是有个叫做下莲浦的村庄呢?
下莲浦?有,是有这么一个地方。张大明顺手指了指村南。
这就对了嘛,灯泡和闸盒给下莲浦村用了。丁路路说。
什么?给下莲浦村用了?张大明听了惊诧万分,说:我的丁大班长啊,你、你、你怎么能给那里用呢?
怎么不能给那里用呢?丁路路也惊诧地说:我的张大主任,说你官僚还真是官僚,都是一个村的乡亲们,你这里可以安电灯,人家那里还点煤油灯,厚此薄彼,你觉得合适吗?我给好多村庄安装过电灯,还真没有见过你们村这样的做法,一样的村民居然待遇不同。这、这当然谈不上是种族歧视,但可以说是上下有别。
张大明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,端着酒杯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,哆嗦着嘴唇说:我说丁大班长啊,不是我官僚,不是我厚此薄彼更不是我上下有别,是、是、是......
是什么呢?你倒是说出来让我听听呀!显然,丁路路对张大明的做法很不以为然。而且,他对张大明此时此刻的表情也很不理解,怎么说到给下莲浦村安电灯,他就吓成这个样子?在村里办电这件事情上,这个村主任是不是存在着见不到人的猫腻?
张大明没有直接回答丁路路的问话,而是壮了壮胆子又问:张班长,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个下莲浦村?又是怎么想起来给他们安装电灯的?
丁路路说:不是我要给他们安的,是人家找上门来的。人家找到我说,他们是下莲浦村的,和上莲浦是一个村,只是上下之分而已。人家不找来,我哪里知道这里还有个下莲浦村啊!
他们来找过你?张大明越发感到不可思议,说:太不可思议了。丁班长,你、你能不能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呀?
可以。丁路路喝了一口酒,说:那我就先说出来让你听听,看你是不是官僚是不是厚此薄彼是不是上下有别。
原来,在两天前,丁路路正带着电工班的师傅们紧张施工,突然发现有个六十来岁的老汉走进门来。他来到新安装的灯泡前,细细地端详了一阵,又伸出手摸了摸,脸上露出一丝喜色,随后问:谁是电工班的负责人啊?
丁路路停下手中的工作问:我就是。大叔找我有什么事情吗?
老汉说:我们村也想安装电灯,不知师傅们可否答应?
丁路路问:大叔,你是哪个村的呀?我们这一次是专为莲浦村安装电灯。
老汉说:这个我知道。我们也是莲浦村的。
丁路路说:大叔,你如果也是莲浦村的,自然要给你们安装,怎么还说我们可否答应呢?
老汉思索了一下说:我们虽然也是莲浦村,但却不在这里住。
既然也叫莲浦村,为什么不在一起住呢?丁路路奇怪地问。
哈哈,是这么回事。老汉说:这里叫上莲浦村,我们那里叫下莲浦村。
这种情况在太行山区并不少见,两个名字相同的村庄,常常用上下两个字分开。比如两个王庄,地势较高的那个就叫上王庄,地势较低的那个就叫下王庄。所以,这位大叔的话也没有引起丁路路多少怀疑,就说:那好吧,等安装好上莲浦村的电灯,就去你们下莲浦村安装。
大叔说:不不不,不用耽误师傅们白天的时间,师傅们晚上下班后辛苦一下就行。下莲浦村很小,只有三十来户人家,加两个班就可以搞定。
丁路路说:那也行。下莲浦村离这里有多远?
大叔说:不远,四里多点不到五里地。
丁路路说:辛苦倒也谈不到,以为我们也经常加班,习惯了。只是晚上黑灯瞎火的,无法工作呀!他嘴上这样说,心里却想,这个老汉挺有意思。三十来户人家的小村,安装电灯就这样着急吗?祖祖辈辈没有电不是也过来了吗?等这里安装完再去安装不行吗?难道还差这几天吗?
不料,老汉却说:这个不难。我们村家家户户都有蜡烛,点燃起来,和白天一样亮堂。
老汉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了,丁路路也不好再拒绝,就说:那好,我们很快就去下莲浦村。随后,他把安装电灯前需要做的前期工作告诉老汉回去准备好,免得耽误工期。
老汉满口答应,谢过丁路路,匆匆忙忙地回村做准备去了。
为了让下莲浦村的乡亲们早早用上电灯,当天吃过晚饭,丁路路就带着电工师傅们来到下莲浦村。村子不大,大家挑灯夜战,仅仅用了两个晚上就全部安装完毕。就这样,灯泡闸盒给下莲浦村用了,所以莲浦村就缺货了。
张大明听完丁路路这番叙述,眉头皱得更紧了,突然问了丁路路一句:你们在下莲浦村安装电灯的时候,感觉到与莲浦村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吗?
丁路路说:你不提这个我倒忘了。虽然都是莲浦村,但我觉得两个村的情况却大不相同,有些地方还显得十分怪异。
张大明问:怎么个大不相同呢?
丁路路说:莲浦村的人非常热情,见了我们问长问短的,就和一家人一样。可下莲浦村的人却不一样,见了我们爱答不理的。除了那位老汉外,几乎没有人和我们交谈,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。村里似乎没有一点生气,我们觉得身上有种冷飕飕的感觉。现在只是秋天,但下莲浦村就像冬天一样。那里的人好像也不做饭,锅灶都是凉的,竟然没有人给我们烧一口开水喝。我们在莲浦村干活儿,一会儿就是一头热汗;可在下莲浦村干活儿,大家那么紧张卖力,可师傅们谁也没有出汗。好在不出汗,我们也不觉得口渴。
张大明一直在皱着眉头听,不插一句话。
丁路路接着说:还有,在下莲浦村里,我极少见到年轻人,家家户户几乎全是上了岁数的老头儿老太太。找我们安装电灯的老汉,还算比较年轻一点。莫非年轻人都出去打工去了?留下的都是空巢老人(作者笔注:那个年代还无空巢老人之说,张路路说的是当地方言,空巢老人的意思)?
这句话把一直紧锁眉头的张大明逗乐了,他问丁路路:还有别处不一样的地方吗?
丁路路说:最让我无法理解的是,村里没有电,但家家户户都有冰箱彩电和洗衣机之类的家用电器。你说这不是聋子的耳朵——瞎摆设吗?花这么多线买一堆废铜烂铁干啥呀!
说到这里,只听张大明轻轻地说了一声:这就对了。
丁路路问:什么这就对了?下莲浦村这样做纯粹是胡闹。你是一村之长,应该阻止他们这种不顾自身条件的毫无道理的提前消费。等办了电再买这些电器也行嘛!
张大明叹了口气说:唉,我管不了人家呀!
怎么管不了?你不是莲浦村的主任吗?上下莲浦本来就是一个行政村啊!还有,丁路路说,你们这里的房子大部分都是石头垒砌的,但下莲浦村的房子全是木板房。木板房比石头房造价高多了。你想想,买一方木材需要多少钱?至于石头,山里俯拾皆是个钱不值。真不知道他们盖房时是怎么考虑的,越没有钱越敢花钱。
张大明没有回答丁路路的问话,岔开话题说:那位老汉说他叫什么名字了吗?
说过,也姓张,好像叫、叫.....丁路路一时想不起来了。
是不是叫张盼亮?张大明提醒丁路路。
对,对了,就是叫张盼亮。丁路路说,我当时还寻思,怪不得急着要我们加班给下莲浦村安电灯哩,原来他的名字就叫张盼亮,立刻盼望明亮的意思嘛!
丁班长,下莲浦村与莲浦村有这么多不同之处,你认为原因何在呢?张大明问。
我哪里知道?反正就是觉得太离奇太古怪。嗨,按说这种情况应该我问你才对呀!丁路路说。
张大明说:这样吧,明天我领你到下莲浦村看看,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。
第二天,张大明领着丁路路来到下莲浦村。丁路路一
看大惊失色!这里哪有什么村子?而是一片荒坟。坟地里散布着三十多个大小不一高低不等的坟头。
张大明说:这回你知道上下莲浦村为什么不一样了吧!
这里死了人还是土葬。他们住木板房,因为那是棺材;他们不生火做饭,因为他们根本就不吃饭;他们家里有冰箱彩电,因为那是纸糊的随葬品......
这、这、这怎么可能?即便是两只脚已经站在坟地里,但丁路路还是不愿意相信,自己带着师傅们辛辛苦苦干了两个晚上,是在给一片坟地安电灯,给一群鬼魂安电灯,确切地说是安装了两夜的阴灯。一想起这两个晚上的所见所闻,丁路路就觉得后脊梁骨发凉。和鬼打了一次交道,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!他问张大明,我在别处也见过坟地,坟地就是坟地,就是一片孤坟头。怎么这个下莲浦村是这样一番光景呢?
张大明说:莲浦就是莲浦,人称“第二丰都”,当然与众不同了。你要是在这里多住些日子,还会遇到更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哩!
别别,我可不在这里多住,给你们安装完电灯立刻就走。好嘛,和鬼打了两天交道,我可受不了这个折磨。丁路路说。
张大明笑了,说:我们祖祖辈辈不是就住在莲浦村吗?也没有被折磨死呀?这些鬼生前也是人嘛,也是我们的乡亲嘛,有什么可怕的。人要是被鬼吓住了,那还是人吗?
怕倒是不怕,但心里腻歪的慌。丁路路唏嘘着说,这、这真是有点对不起张主任了,是我没有搞明白情况。这样吧,回去后,今天晚上我做东,请张大明主任喝酒。
也好。有些事情我也该对你讲个明白。张大明说。
席间,丁路路对张大明深表歉意,说死人还安装什么电灯?是自己没有把事情搞清楚,浪费了乡亲们的血汗钱。下来我派人去把下莲浦的电灯全撤回来。
张大明摆摆手说:安就安上了,不必撤。我们再买些灯泡闸盒就是了。
荒坟旷野之地安装电灯,那不是浪费吗?传出去还不笑掉人们的大牙?还有,虽然上下莲浦村相隔不远,但这一趟线路也花不少钱,这钱可是国家出的,国家的钱更不能浪费啊!
张大明说:这些道理我都懂,但还是不同意撤线。他的脸上露出了愧色,伸手狠狠拍打着自己的脑门,像是对丁路路说又像是自言自语:都怪我都怪我。这件事情我本来应该首先想到的,可是一忙活就把它给忘了,害的老主任还得亲自来跑一趟。
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说得丁路路入坠云雾之中。自己在荒坟里做了两个晚上的无用功,现在张大明又不让撤下下莲浦的电灯,莫非里面还有更加离奇鬼怪的内幕?自己安装了十多年的电灯了,走遍了全县的大小村镇,还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。这次既然遇上了,就得想法弄他个水落石出。于是,他问张大明:那个叫张盼亮的老汉是莲浦村原来的村主任?
是的。张大明说,是我的前任,也是我的族叔。
他已经去世了,为什么还要给下莲浦安装电灯呢?丁路路认为,这个张盼亮的行为更不为世人所理解。
张大明饮尽一大杯酒,用手抹了抹嘴,把莲浦村集资办电的前后经过告诉了丁路路。
张盼亮生前担任莲浦村的村主任十多年,为了莲浦村告别无电的日子可谓耗尽了心血。自从他当上村主任后,一次次到乡里县里跑办电的事情。可当时国家刚刚改革开放,电力非常紧张,加上没有政策,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想办电谈何容易?张盼亮真是跑断了腿磨破了嘴,也没有把电跑来。张盼亮生就一个犟脾气,为了办电,他最后索性把名字也改了。
改名字?他原来不叫张盼亮?丁路路问。
是,他原名叫张潘良。六十岁那年,改名为张盼亮。张大明说。
张盼亮为了办电忙碌了十来年,终于盼来了希望的亮光。国家后来有了优惠政策,乡村办电资金由政府出,村里只需负责挖电杆坑和购买配套部件如灯泡闸盒之类。为了早日把电引到村里来,张盼亮带领乡亲们上山挖电杆坑,吃住都在山上,半个月没有下山。六十来岁的人了,哪有那么大的精力体力?累的有了病,浑身发烧。乡亲们让他下山休息,张盼亮说,一天不把电引到村里来,我就一天不能休息。有一天,张盼亮带病挖电杆坑,忽然脑袋一阵眩晕,一个不留神摔进刚挖好的电杆坑里,头撞在坑里一块石头上,碰的头破血流,登时就昏死了过去。人们赶快把张盼亮抬回村里要往县医院送。张盼亮说,别送了,我不行了。他临死前,把副主任张大明叫到跟前,攥着他的手断断续续地说:我.....我是盼不来电灯的亮.....亮光了。大.....大明呀,你......你可一定要......要把电办进咱......咱莲浦村啊!说完又昏死了过去。过了一会儿,张盼亮忽然又睁开眼睛,对张大明说,等......等电来了时,你.....你别忘了给.......给下莲浦村安......安装几盏电灯。张大明点点头说,老主任放心,我一定要让上莲浦和下莲浦一定亮堂起来!可如今电来了,张大明却把老主任的话忘了,把下莲浦忘了,把当时的承诺也忘了。张盼亮原本准备通过一些特殊方式提醒张大明一下,估计是考虑到他很忙,就只好自己亲自来找电工班的丁路路,让他们晚上加班去给下莲浦安电灯。
说到这里,张大明又扬起手来想扇自己几个耳光,被丁路路伸手拦住了,说:我觉得,老主任会原谅你的,这些日子你没明没夜的忙,我们都看在了眼里。
丁路路的话音刚落,屋外忽然传来一声:丁班长说的对,大明你为村里办电的辛苦丝毫不逊于我当年。我不会抱怨你的,反而应该感谢你。
是老主任来了!张大明赶紧站起身来说:您老人家快进来,我要敬你几杯酒。
哈哈,你忘了咱莲浦村的俗语啦?阴阳不挤地人鬼不同席,我还是不进去的好。张盼亮站在门外说。
丁路路问:这句俗语是什么意思?
张大明说:莲浦村的规矩是阴宅和阳宅不能挤在一个地块上,这就是上莲浦和下莲浦相隔近近五里地的由来,而其他地方的阴阳宅都离得很近。至于人和鬼不在一块吃饭、议事,没有多少讲究,其实也无法坐到一块。
外面冷,大叔还是进屋来吧。丁路路说。
张大明也说:老主任进来吧,我还想当面和你道歉呢。
谢谢丁班长的好意,也谢谢大明的盛情。我在冥间住惯了,不怕冷,大明你也不用和我道歉。唉,其实在这件事情有错的是我,该道歉的也是我。我对不住丁班长,对不住大明,更对不住莲浦村的老少爷们哪!
老主任可别这么说,我担当不起。你为莲浦村办电把命都搭上了,难道还不该安个电灯吗?张大明说,是我当时亲口答应为下莲浦安装电灯的,可现在电来了,我却把这件事情忘了。你老人家进来狠狠地批评我一顿吧!
你做的对。张盼亮仍然站在门外说:我确实这样想过,也确实和你这样交代过。可我现在觉得那样做是错误的。乡亲们还很穷,为办电已经付出了很多很多,再不能为了我们破费了。我们已经隔世为人,还占用人间的资源干什么?还浪费乡亲们的钱财干什么?省下这些钱给乡亲们办些当用的事情多好!请你们接受我这个阴间老鬼的一声道歉吧,不然的话,我做鬼心里也不会安生的!
张大明和丁路路相互对视了一眼,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。接受一个孤魂野鬼的道歉,他们还是生平第一次!
这时,只听屋外的张盼亮又说:另外,我还有个要求,希望丁班长能答应。
老主任尽管提出来。丁路路说。
希望你带着电工班的师傅们再去下莲浦村辛苦一趟,把电灯撤下来。张盼亮说。
丁路路对张大明说:我看老主任这个要求可以答应。咱们国家还不富余,电力仍然紧张,用电的地方很多。钢,要用在刀刃上;钱,要花在当花处。
张大明也同意,说:好,那就听老主任的。明天就去撤电灯。
张盼亮说:干吗等到明天?今晚就去。
晚上黑灯瞎火的,怎么干活儿呢?张大明说。
张盼亮说:大明啊,莲浦村在晚上是没法干活儿,可在下莲浦,倒是白天无法干活儿呦!你看你,说着说着又忘了自己是莲浦人了!
张大明恍然大悟,说:对对对,夜晚不妨碍在下莲浦干活儿。说着,就和丁路路招呼电工班的师傅们起身往下莲浦走。
路上,张大明一行人只听得身边有个脚步声,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。
丁路路说:老主任,你能不能现身出来呢?
张盼亮说:你们不是见过我吗?
张大明说:现身出来吧,他们见过你,我都好几年没有见过你了。
刚刚说完,张大明就觉得身边多了个人影,影影绰绰地看不很清,但从面部轮廓上看就是张盼亮。他说:老主任啊,你好像又老了不少。
张盼亮说:唉,实话实说,在那边我也一直在牵挂着村里办电的事情哩!这回好了,电来了,我也就没有什么牵挂的了。
这句话说的张大明和丁路路心里挺难受也挺感动。他们想,是啊,死了的人还这样牵挂着乡亲们的事情,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就更没有理由不把老百姓的事情做好了!
下莲浦眨眼就到。丁路路旧地重游觉得与前两个晚上大不相同。那时候看到的是个村庄,现在却是一片荒坟。每个坟头上拴着几个灯泡。每个坟头旁边点着一根蜡烛,闪烁着惨淡的光亮。他问张盼亮:这是咋回事?怎么和那两个晚上不一样呢?
张盼亮说:那两个晚上,你们只知道这里是个村庄,所以,我们只能以村庄的情景出现在你们面前。现在,你们已经知道这里是荒坟,就没有必要再瞒着你们了。
丁路路惊讶地说:想以什么情景出现在我们面前就可以随心所欲的做到,你们可真是不简单呀!
张盼亮淡淡地笑了笑说:这一点对于我们而言并不难。阴间有句话常挂在我们的嘴边——遮住活人的眼。很多时候,我们是不愿意让世间的活人看到真相的。
张大明和丁路路听了不胜唏嘘。
在撤到只剩一个电灯泡的时候,张大明突然过来对丁路路说:这个坟头是老主任张盼亮的,把这个灯泡留下吧。
丁路路说:对,给老主任留下这个灯泡,让他与亮光长相厮守。
莲浦村的电灯很快安装好了。丁路路告诉张大明,刚刚接到县供电局通知,今天晚上十点钟开始供电。张大明随即通知乡亲们做好准备,迎接光明的到来。晚上九点半,张大明对丁路路说:走,我领你到一个地方看‘风景’去。
丁路路不明其意,问:看什么‘风景’?
张大明拉着丁路路来到莲浦村南的高山上。丁路路说:这里黑乎乎的,能看到什么‘风景’?
张大明说:别着急,一会儿你就会看到一幅美丽的‘风景’。
十点钟到了,莲浦村霎时亮光一片。当然,用万家灯火来形容有些言过其实,但百家灯火却是千真万确。真个村庄就像白昼一样。乡亲们唱啊跳啊笑啊闹啊,整个小山村沉浸在节日的喜庆气氛之中。
张大明拉了拉了丁路路,说:你再往南边看。
丁路路扭头往南一看,下莲浦的方向有一点星光在闪耀。他知道,那是老主任张盼亮的坟头,有一盏灯也通上了电。
张大明、丁路路虽然都没有说话,但他们心里都在想:虽然只有一盏灯,而且还是一盏阴灯,但这个‘风景’也很美丽也很诱人,那是个心里装着老百姓的好人的心在闪光!
下一集讲什么?我问张老顺。
张老顺说:你想想,我们再这集里留下了一个“扣儿”。
什么扣儿?我没有听明白。
张大明说莲浦就是莲浦,什么古怪事情都有可能发生。而丁路路说再也不来了,可他终究还是又来了一回。张老顺说,这一趟,让他真正见识了莲浦的“魅力”所在。
请看系列之二十三:“魅力”黄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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