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风雨沿河镇》(梁亚明)第5节

《风雨沿河镇》(梁亚明)第5节

  民谚说:“沿河镇街五里长,五里长街半姓康”。在沿河镇大街鳞次栉比的买卖店铺中,属于康家的铺子就占了一半。买卖除了茶楼、酒肆、饭馆儿、戏园子之外,康家的店铺还有专门儿生产煤球儿的煤厂子,加工粮食的面粉厂等等。就连沿河镇的几家妓院、赌场、大烟馆儿,也全是康家开的。要论起有钱来,沿河镇谁也比不过康家。


  相传康家祖籍是静海县的。那儿是个出太监的地方,康家老祖自幼便净了身,托人找门子进了宫,去侍候那些宫墙里的大人物。不是所有进宫当太监的主儿都能混得像“李莲英”、“安德海”一样,靠着当奴才发迹起来,成为权倾朝野的“人上人”。进宫的康家老祖直到四十多岁,也没能混到个体面的差事。那时,宫里每年都不断往出放人,那些“没出息”的太监,色衰的宫女,就被淘汰出来。腾出位子来,好再进一些更年轻的小太监、小宫女。当太监的当初为求富贵,割了自己的“命根儿”,就够丢人的了。因此出宫后谁也没脸还乡,怕惹人耻笑。于是,这些被轰出宫来的太监,便和同病相怜的宫女凑在一起搭班儿过日子,用积攒的体己钱买几亩地,盖两间房,再抱养个孩子,就像普通的百姓一样过开了日子。这种由太监和宫女拼凑起来的家庭,被人们称为“菜户”;也叫“对食”。怕受人欺负,“菜户”们都喜欢集中住在一起,以求相互之间有个照应。京城广安门外的“菜户营”,便是由这些“菜户”们组成的村落。


  康家老祖当年出宫后,却没有在“菜户营”定居,而是过了卢沟桥,选择在沿河镇落了户。之后,这对“菜户”夫妇又抱养了一个男婴,便繁衍出了这么多姓康的男、女来。寒来暑往、星移斗转,百十年过去了,自然也就没人再认真计较这些了。沿河镇的康姓人家还成了沿河镇上的富贵人家,姓康的在沿河镇洋洋得意起来。


  现今康家的“老太爷”——六十多岁的康和轩,从小那也是娇生惯养,堪称是“八十亩地一棵苗儿”,宝贝得不得了。父母过分的溺爱,让康和轩从小就特别任性,七八岁时,就已发展到了打爹骂娘的地步了。后来进学堂上学,更是淘得出奇,坏的出圈儿。他先后进过几家学堂,都被人家给轰了出来。等到十二、三岁时,就已经成了街面儿上有名的生混蛋了。父、母看他不是念书的材料,只好作罢。就让他进了店铺,跟着店里的伙计学着做买卖。还别说,康和轩干“这个”还行。几年的功夫,买卖人的“奸、巧、滑、坏”他都学全了。轮到他当家时,康家的买卖一下子比原来又扩大了好几倍,康家成了沿河镇的真正首富。


  康和轩能挣钱,更会享受。他一辈子娶了四个姨太太,还短不了去逛窑子。上了赌场,这老小子有的是偷奸耍滑的伎俩,十回有九回都能赢钱。但是,康和轩却从不沾大烟。他还给自己编了个顺口溜儿,自称“吃喝嫖赌爷不抽,坑蒙拐骗爷不偷”。康和轩还自以为是“正人君子”哩!


  前些日子,康和轩热热闹闹、风风光光地过了60大寿,之后就开始盘算自己的后事了。康家的坟地是现成儿的,康和轩的柏木棺材也预备下好几年了。每年,康和轩都亲自监工,让漆匠给他那口棺材薄薄地刷一遍“清漆”,几年下来,那口原本黄白色的棺材都变成暗红色的了。


  这天闲来无事,康和轩在自己家中突发奇想:自己百年之后,儿孙们会怎样“发送”他呢?想着想着,康和轩竟然一下子笑出声来。他觉得自己豪横了一辈子,别人没吃过的,他吃过了;人家没享受过的,他自认为也都享受过了。就算当下咽了气,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。然而,一想到不能亲眼看见自己隆重的葬礼,他又觉得有些遗憾。思谋再三,康和轩决定让儿女们提前给他把丧事儿办了。他要亲眼看一看自己排场、隆重、风光的葬礼,好好享受一番儿女们对他所尽的最后的孝道。康和轩要出钱为自己风风光光地办一回“活出殡”!主意打定,康和轩就用不容商量的口吻向几个儿子宣布了自己的决定。几个儿子就忙不迭地张罗开了……


  这天上午,康家老大康万金匆匆来到后院上房,挑开门帘走了进来,对康老太爷说:“爹,日子我挑好了,人家都说八月初八是吉日。往前推一个月,咱七月初八就得贴出丧榜,念经的和尚、老道、姑子我都请好了。晚上照明用的‘汽灯’我也预备齐了,吹鼓手请了三拨,在这一个月里头轮流伺候着。纸人、纸马、纸烧活我也定了,做孝服的裁缝……”


  康老太爷板着脸冷冷地问道:“抬大杠的跟杠房定了吗?”其实康和轩很喜欢这个听话的大儿子,可那也得绷着点儿。当爹的不能在儿女们跟前儿有笑模样,讲究的人家儿都是“严父慈母”;当爹的在儿女跟前,多咱那都得一脸的威严!


  大儿子康万金忙陪着笑脸说:“杠房……订好了。”


  康老太爷接着问道:“订了多少杠?”抬棺材的人被称为“杠夫”,出大殡时用多少个“杠夫”,就称之为多少“杠”。


  康万金沉吟了一会儿,说道:“按咱沿河镇的规矩:出大殡讲究十六杠呀……”


  康老太爷一拍桌子,抢着大声说:“十六杠就他妈把我打发了?我告诉你,老大;没有四十八抬大杠,你爹我的棺材就不出这院子!”


  康万金为难地说:“爹,这…这不合规矩呀!”


  康老太爷一瞪眼:“啥规矩?有钱就是他妈规矩!如今已经是民国了,我就是想照着皇上当年那派头儿出一回大殡。旁人他谁敢放个屁?”


  康万金为难地小声儿说:“爹,真弄四十八大杠,咱家的大门……也出不去呀。”


  康老太爷把眼一瞪,大声说:“拆,把大门拆喽!完了事儿再垒上呗,怕什么?”


  康万金咽了口唾液,小声儿说:“杠房里…也没那么多杠夫穿的‘号服’啊!”北京地面儿上“抬杠”的杠夫,都讲究穿统一的制服,更可笑的是,抬棺材的杠夫们穿的号服,和大清国时衙门里的衙役所穿的‘官衣儿’是一样的制式。真是一种绝妙的讽刺。


  康老太爷把眼一瞪,大声说:“不会请裁缝现做吗?离正日子还有一个多月,我就不信做不出来。”


  康万金咽了口唾液,小声说:“好,就依您老人家;我这就去办。”说罢,康万金便倒退着出门去了。


  一出老父亲的屋,康万金就被两个兄弟围上了。老二没好气地说:“大哥,你不能由着老爷子的性子胡来呀!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?平白无故地玩儿‘活出殡’,多丢人?”


  老三气急败坏地跺着脚说:“他六十多了,反正没几天活头儿了;他已然是不要脸了。可咱往后还得在沿河镇上活人哪!咱要依了他,咱往后…往后还出门见人不?”


  老二用手一指身后的大门门楼,用颤抖的声音说:“咱家的门楼多气派?平白无故拆了它?这不是瞎折腾吗?大哥,老话儿说了,‘人躁有祸,天燥有雨’呀!”


  老三冷笑了一声,又接着说:“大哥,咱家的门楼儿要是一拆,风水可就全坏了。万一以后……”


  康万金把手一挥,哭丧着脸,一蹦老高地吼道:“都别说了!你们…你们当我愿意吗?我这些日子什么正经事儿也干不了,忙得四脚朝天地办丧事儿,见人就得磕孝子头,我…我就不冤吗?”说罢,康万金往地上一蹲,两手捂住脸,嚎啕大哭起来。老二、老三忙又上前劝开了。


  康老太爷一挑门帘走了出来,板着脸大声吼道:“谁他妈在这儿瞎吵吵呢?”


  康万金立马停住哭嚎,赶忙站了起来。其他的两个儿子也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气势,赶忙低下了头,战竞竞地躲在了大哥身后。


  康老太爷用手指点着几个儿子,喷着老高的吐沫星子骂道:“你们这群东西,整个儿一群‘白眼狼’啊!心疼钱了是吧?你们也不想想,这个家是哪儿来的?家里的钱哪儿来的?惹急了我,连宅子带铺子,我他妈一把火点了它!自古道‘顺者为孝’,别说我让你们给我办一回‘活出殡’,我就是让你们去死,你们也他妈得照办!知道吗?滚——”吼罢,康老太爷转身进了房门,几个儿子全都蔫儿了……


  拗不过康老太爷,康家的儿子们只得在七月初八这天,在大门前贴出了“丧榜”,随后举家戴孝,对外硬说说是康和轩已经死了。于是,康家的远亲近邻、各店铺的伙计、掌柜的,便纷纷上门来吊孝。康家请来的吹鼓手,不分白天、黑夜地轮流吹打起来。康和轩的几个儿子也都穿上了孝服,逢人便磕“孝子头”。遇到有人来吊孝,孝子们还得把人家迎进来,陪着人家在灵前哭祭、磕头、烧纸,跟“真的”一样。康家还请来了念经的和尚、老道,来为康和轩超度“亡灵”。入夜,康家的人便根据辈份大小,跪在那口棺材四周,点燃了蜡烛,在丧乐声中开始了“传灯供饭”的祭奠仪程,哪天也得折腾到后半夜。


  当那些来吊丧的人,看到康和轩坐在棺材旁边正房台阶儿上的藤椅上,手里摇着芭蕉扇,笑眯眯地欣赏着眼前这些热闹的仪程时,无不惊得目瞪口呆。经小心询问,人们才明白:原来康和轩并没有死。家里这通折腾,是康和轩为了摆谱儿,闹着玩儿的。


  更为荒唐的是,康和轩还时不时地走到那些和他熟悉的老友、熟人面前,满脸堆笑地向对方拱手施礼,对前来吊丧者连道:“辛苦!”。每当这时侯,吊丧者无不惊得三魂出窍,都以为康和轩死后闹鬼,专门来吓唬人的。消息传开之后,人们无不对康家的瞎胡闹嗤之以鼻。于是,康家的丧事,成了沿河镇人的笑料。大街上那几个要饭的叫花子便敲起了牛棒骨,在康家大门外跳跶着唱了起来:“新鲜新鲜真新鲜,活人也把丧事儿办,仗着有钱瞎胡闹,全家哭丧闹着玩……”


  按沿河镇的习俗,人死后的第三天,应当把一些纸糊的车、马、牛、驴和纸糊的小人儿,拿到野外烧化了,再举家哭祭一番。据说,那些纸糊的“烧活”,是儿女们为死者奔赴黄泉路上准备的车马仪仗,死者的亡灵将乘这些“交通工具”,带着仆人,赶奔极乐世界。而整个儿这个祭奠活动,被人们称之为“接三”,是整个儿丧礼中比较隆重的一项内容。就在康家在大门口儿贴出“丧榜”之后的第三天黄昏时,康家的孝子贤孙们披麻戴孝,在吹鼓手们的陪伴下,手里举着各种纸糊的“烧活”,从康宅走了出来,哭哭啼啼地穿街而过,直奔永定河边。而康和轩则乘一座滑竿儿,跟在各种“纸烧活”的后边,得意洋洋地欣赏着自己的丧事场面。一旁看热闹的人无不掩口偷笑,用手指点着康家的人,小声议论着。


  浩浩荡荡的祭奠队伍,来到了永定河边的河滩上,康家人便点燃了“纸烧活”,然后便跪在地上,望着那烈焰腾腾的烧活,齐声大哭起来。顿时,河边火光冲天,哭声动地。望着眼前的景致,坐在滑杆儿上的康和轩不禁“哈哈”大笑起来。他捋着下巴上的胡子,洋洋得意地自言自语道:“好,够气派!沿河镇能有咱们爷们儿这排场的,怕是没有几家呀!”话音一落,四周顿时响起了一片奉承声:


  “康爷,谁能跟您比呀!”


  “康爷,赶明儿您当真归天的时候,肯定比今天还要排场啊!”


  康和轩连连点头,接着又得意地大笑起来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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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司马青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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