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场秋雨一场寒，天越来越冷了。

一路迎着秋雨、踩着落叶来到病房里。因为时间还早，病房里就我和另一位病友在。

一个病房里，住了六个病号。我是二床，她是六床。

她说她家的昙花应该搬到屋里去了，又说对门邻居把房子卖了，新来的住户很不友好，不让她家把昙花放他们楼顶上了。

昙花夏天怕晒，而夏天温度最高的时候，就是午后一两点钟。她家的昙花多年来，一到夏天就放在对门邻居家的楼顶上。那儿下午是背光的，温度相对低一些。

她说今年昙花开得一点也不好。就因为没有好邻居，昙花都不愿意好好开，可见遇见一个好邻居有多重要。正好手边有曹萍波的书，上面有写吃昙花的章节，我就翻出来读给她听。

“昙花真香。昙花的香和其它的花香不一样，昙花的香像雾又像风，若有若无又挥之不去，就那么丝丝缕缕地绕着……像梦。”

“桂花呢？是怎么个香法。”

我问她。然后，我说我一辈子都没闻到过花香。她说这也是一种残疾，可以去评残，说不定政府还有补助。我们就这样，小声地笑一阵子，说一阵子……

她说，桂花的香味很浓烈也很持久!

我执意要她把桂花的香味也形象地描述一番。她沉思良久说：

“桂花的香味是金黄色的，有淡淡的蜜糖的味道，像一杯酒，无论你喝还是不喝，都醉人。”

“玫瑰的香呢？”我又问。

“玫瑰的香味很抢眼，哪怕只有一朵玫瑰开了，哪怕离得好远，也一样能闻到。”

“那不是抢眼，是呛鼻子。”

“不是呛鼻子，就是抢眼。在众香国里，一下就让人分辨出它的香来！丝丝缕缕又波澜壮阔！就像那天早晨看到的那个老太太。”

她说的那个老太太，穿着紫红色大方格的风衣，黑黄色小方格的衬裙，满头银发，一脸冷漠，仿佛她来自另一个星球。

在B超室的走廊里，大家都规规矩矩在那儿等着叫号。这老太太一出场，竞如入无人之境，径直走到B超一室门前，推门就进去了。她身后跟着的那位小姑娘，窘迫得不知道如何是好。

“人家那样的人，一看就是大家闺秀，年轻时不知道怎样风流呢。”

“春日游，杏花吹满头。陌上谁家年少，足风流。妾拟将身嫁与，一生休。纵被无情弃，不能羞。”

听她如此说，我突然想起几句词，就从手机上搜出来，念给她听。她笑着说，这样的女人不能娶，居家过日子要整天这样端着，那有什么意思？

我有多久没这么和人闲话了？每天都无所事事又每天都忙忙碌碌，真不知道那些时间，都被我打发到哪儿去了。

“我们一辈子都在忙，孩子小的时候为孩子忙，孩子长大了为老人忙。好像只有生病的时候，才真正为自己活着。”她感慨。

细想想觉得她说得很对，我起身走到窗前，小雨依然不紧不慢地下着，来来往往的病人或者病人家属，每一个都步履匆匆。

九点，护士来扎针。九点半，李主任来查房。李主任查房总是很有声势，身后跟着一群实习的医生和护士。他说话幽默风趣，医术又高明，病人都很信任他。他的宗旨就是让病人快乐起来。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。

一床的病人，是个中年男子。入院时怀疑是肾病，今天结果出来了，只是普通的感冒。他非常庆幸，虽然血压一直降不下来，但他并不着急。他说他还不打算吃降压药，等出院了喝点蒲公英玉米须之类的小偏方。另外，他还有一个小毛病，一喘气肋下有点疼。李主任给他推拿了一次，居然不怎么疼了。从此，李主每次任查房，他都要求李主任给他推拿一下。

每天都是他自己来打针，一边打针一边看手机。他喜欢武侠，看的全是打打杀杀的电视剧。

三床是一位老先生。七十多了，一个儿子。每天送他来打针，打完针再接他回去。每次护士给他扎针，他都重复一句话：

“给我扎好了，我的血管粗，好扎……”弄得那几个小护士每次都很紧张，生怕给他扎不好。

一次护士正给老先生扎针，正好李主任查房来了：

“这是我们这儿最好的护士!手法很精准。”结果他话未落地，针扎穿了，大家都笑。“你都老护士了，还这么不禁夸咋行？”

四床、五床都是中年男子，得的也都是肾病。四床每三个月去一次南京，五床每十来天，来打几天吊瓶。他们两个在一起，就特别有共同语言。

那天他们都来得很早，就听五床对四床说：你说咱要是违法犯罪了，判刑判个十年八年，好歹还有个刑满释放的时候。得了这样缠手的病，啥时候是个头啊！

四床因此也很伤感。李主任来查房，四床就问他：

“我要是特别注意饮食，特别注意吃药，最晚能到什么时候不用透析？”

“估计能到八十多岁吧！哈哈……你得有信心。”

“八十多岁？现在好好的人，想活八十岁都困难，何况我们这病秧子？”

“病秧子才活得长，啥事都得用辩证的眼光看，你得了这种病，就很少得其它的病了，病伤人病也养人。重要的是你的心情得快乐起来。”

然后就是这个药不能吃，那个药也停了。是药三分毒 ，是李主任最常说的话。

“吃药先伤肝后伤肾，所以能不吃的药，一定不要吃。快乐和忙碌，是治一切疑难杂症的良药。所以，一个人首先要快活起来，然后要忙活起来！人这一辈子不长，别计较那些鸡毛蒜皮的事儿。”

十一点了，五床刚刚出院，又住进来一位老太太。老太太64岁，二十多年的糖尿病史。近几年糖尿病并发肾衰竭，每个月都来做透析。昨天夜里不小心又摔断了腿……

这才真是雪上加霜。老太太躺在病床上一动不能动，儿子和老伴来来回回、上上下下地忙活。

老太太才64岁，看上去像七老八十了。一头乱发，腊黄腊黄的脸上满是皱纹。两个儿子一个女儿，女儿的孩子还小，一直给妈妈打电话。她一边呻吟一边催促接电话的女儿，赶紧回家照顾小孩子！老太太操着已经不大浓重的四川口音，支使着老伴去给儿子买饭，支使着儿子吃了饭去给她买膏药。

她的到来，似乎让所有的病人都解脱了痛苦。64岁，是我们说话就到的年龄啊！糖尿病、肾病、摔伤……还没过几天好日子，就成了家人的负担。可见人老了，健康有多么重要！

大家都沉默着，突然走廊里传来一阵争吵声，接着就是两个人的对骂。然后就看到医生护士都去相劝，最后，两个人居然打了起来，连警察都惊动了。

“小两口打架也不看看地方。”

一床的病人打完针，一边仔细地把被子扯平，一边自言自语。

三床的老先生针还没打完，他转身面向窗外，陡然地感叹了一句：

“闹什么闹，一辈子能折腾几天好日子！”

一生不过三万天

一天八万六千秒

想起那天的相遇

还是那么的奇妙

一生走过多少路

一生错过多少人

除了珍惜能怎样

让我记住你的好……

一阵歌声传来，大家都很用心地听着。良久，四床才想起来：

“唉呀！是我的手机响了！”

让我记住你的好，无论是亲人、朋友还是陌生人……

作者：宗风秋